虽然数量从90年代国家林业局公布的约11只骤减到2019年调查研究显示的1到3只,但幸运的是,经过一代代科研人的努力,野生活体孟加拉虎的影像终于呈现在了国人的面前。
“我们穿越厚厚的积雪,走在通向多雄拉垭口的路上,在浓密森林的另一边是西藏唯一还有老虎的地方——白玛岗或者叫做墨脱。”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在《白玛岗的老虎》一文中写道。
2000年5月中旬,他和北京大学教授吕植、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张恩迪、西藏林业局的张宏等人,协同18个帮助他们搬运物资的工人一起,走入中国与印度接壤的丛林中,寻找老虎的踪迹。
夏勒一行人走到了青珠峡谷的行政机构所在地格当乡,在这里他们从村民们的口中得知,该乡11个村126户藏族家庭的家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频繁遭受到老虎的侵袭,在1995年达到了顶点,此后这个数字一直下降,到夏勒一行人来此的前一年,也就是1999年,当地有67头牛和8匹马被掠食。
参与调查的北京大学教授吕植向《北京青年报》回忆了当年去寻找孟加拉虎的情况。墨脱对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人来说,同样是圣地,这里气候暖和潮湿,从热带雨林到雪山冰川,地球上所有的植被带完整的在这里呈现。加之地形陡峭,人口稀少,有大片的无人区,是野生动植物的天堂,因此被列入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但是这里研究很少,所以考察队希望能够去实地调研,了解这里生物多样性的状况,以及已经划定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保护情况。同时,听说这里老虎捕猎牛马很严重,不久前林业部门批准当地打死了一只常来吃牛马的孟加拉虎,当地存在严重的人虎冲突,所以这个考察的目的之一就是了解孟加拉虎的现状,与当地村民一起探讨可能的解决方案。
她记得,一个小学老师一只手拎着一只小熊猫,另一只手拎着云豹的皮,向科研人员展示自己打的猎物。“那个时候刚刚开始有野生动物的保护,保护措施很弱,当地人长期打猎的习惯也没有改变。”吕植说,墨脱当地主要是门巴人和珞巴人,打猎是珞巴人的传统技能,他们最常打的猎物是羚牛,打完羚牛后会和村里的人分享,成为一个好猎人是当地人很骄傲的事情。
以前当地人两三天就能打一只羚牛回来,但后来一周也打不到一只了,因为羚牛的数量已经很少了。而羚牛正是老虎主要的捕食猎物,为此,考察队在乡村召开村民大会,讨论如何既保护牛马,又保护老虎。
吕植教授介绍,2000年后的若干年,虽然不断有老虎的传说,但在墨脱就没有人再见到老虎,牛马的损失也很少了。她记得当时考察的时候,当地老百姓说在墨脱的金珠拉山口4500米高度崖口雪地上看到过老虎的脚印。
后来,同行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张恩迪教授派他的学生继续研究孟加拉虎,但也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
调研6年仅获13枚老虎足迹
吕植教授、张恩迪教授和乔治·夏勒一起的这次考察,证实了西藏墨脱有孟加拉虎的存在,但他们这次走访并未目击到,孟加拉虎成为了只存在于当地村民口中的捕猎家畜的恶兽。
“孟加拉虎曾在西藏墨脱县各乡镇均有分布记录,但自2002年后该地区未见确认报道。”这是西藏自治区林业调查规划研究院王渊等研究者在《西藏墨脱县孟加拉虎种群数量调查》这篇文献中的第一句话。为了能够解开孟加拉虎在墨脱生存状况的谜团,西藏自治区林业调查规划研究院联合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生态研究所的8名研究人员,于2013年1月至2019年1月,调查了墨脱县9个孟加拉虎潜在分布区,通过红外相机技术、信息收集网络法和痕迹样线结合足迹鉴定法,展开系统野外调查,以确定野生孟加拉虎的分布情况。
这个历时6年的野外调查,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墨脱县仅存1至3只孟加拉虎非定居个体,仅在旱季(每年10月至来年3月)活动于背崩乡、墨脱镇雅鲁藏布江南岸区,以及格当乡金珠藏布南岸区。
研究团队在格当乡的美依弄巴区与格当沟区,背崩乡的德阳沟区、乌马山区、拉吉山区、比西日区、旦戈着区、雅江南岸区、西贡河区这9个地区,安置了70台红外相机。结果,并未拍摄到孟加拉虎的视频和照片。
不过,经过信息收集网络法的调研有所收获,2017年11月至12月在背崩地东村、乌马山和拉吉山发现的前3处孟加拉虎足迹,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十分接近,性别都为雄性,足迹形状和大小也十分接近,判断可能为同一只虎。
2018年9至12月当地又三次发现孟加拉虎足迹,在经过研判后研究团队认为,木乡与格当乡出现的虎应为不同个体。由于2017年虎出现位置与2018年9月虎出现位置距离约100 km,时间间隔一年,无法确认两次出现的是否为同一个体。
研究团队还发现,孟加拉虎出现的时间有明显的季节性,通常为每年的10月至次年的3月,即当地旱季。
据分析,其原因可能是进入旱季后,当地原始森林的林下组成结构已经不像雨季那样丰富,大部分草本和灌丛落叶枯萎,从而使得虎的捕食成功率可能较雨季高,因此在低海拔区域活动增多。
此外,区域内高海拔地带在旱季开始积雪,有大批的有蹄类食草动物向低海拔区域迁徙过冬,而跟随猎物迁徙是食肉类动物的生存本能,因此孟加拉虎追随这些猎物在旱季进入调查区域。
对于孟加拉虎大幅度减少的原因,研究团队分析认为,人类过度干扰导致老虎的适宜栖息地丧失,老虎的猎物种群随着当地少数民族狩猎习俗而遭到捕杀减少,这两点是其中原因。而最为重要的原因是,人虎冲突导致的过渡捕杀。
观测到实体孟加拉虎照片
就在王渊等研究者的调研刚刚结束不久,墨脱的孟加拉虎迎来了一次高光时刻。2019年8月6日,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对外公布了我国首次在野外拍摄到的孟加拉虎活体影像。
野生孟加拉虎的身影终于进入到国人的视野中。
当年4月,中国科学院昆明研究所副研究员李学友博士为首的科研团队,首次在墨脱县境内通过红外相机直接观测到孟加拉虎,拍下了野生孟加拉虎的照片和视频。
尽管已经过去了3年,李学友提起观测到野生孟加拉虎时,仍用激动两字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回忆,自己在看过一台相机拍摄到孟加拉虎后,很急切的翻看了其他相机,一口气把所有相机都看了一遍,发现里面也有直接记录到孟加拉虎的存在。
消息发布到网上,有虎迷网友甚至传说科研团队拍到了孟加拉虎捕食的瞬间。李学友对此回应说:“捕食的瞬间确实没有,但拍到了孟加拉虎在栖息地行走的动态画面,还拍到了它的主要猎物赤麂。”
李学友对《北京青年报》说,青藏高原二次科考是他们团队执行的国家重大科研任务,这其中最大的发现就是孟加拉虎。“第一次在这个区域看到直接的证据,能够查证孟加拉虎这种顶级捕食者的存在,获得这样的成果,对于二次科考的重大任务,是一个很好的资料支撑,也是比较重要的发现,我们在野外经历的辛苦付出,也是值得的。”
李学友介绍,2019年对孟加拉虎的研究和观测中,已经在猎物的组成、猎物的分布、猎物的相对数量、与孟加拉虎相同的大中型食肉类动物数量情况等方面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数据成果,为后续的深入分析积累了很充实的资料。
李学友科研团队观测的红外相机中,拍摄到了孟加拉虎的自然行走状态。同时在考察过程中还发现了10多种珍稀濒危的顶级捕食者,例如:云豹、豺、金猫以及后期发现的雪豹。这些也证明了此处考察区域是顶级捕食者的富集区。
李学友介绍,肉食动物生存的前提条件就是必须要有足够的猎物,肉食动物可以作为栖息地环境好坏的指示器。以调研中的孟加拉虎为例,孟加拉虎每周至少需要捕杀一只食草动物,一年需要捕杀50至60只,这个猎物的数量要达到栖息地总猎物的10%左右,才能够保证可持续性的生存。
发现孟加拉虎,意味着在其生存的区域内,有500至600只中大型食草动物,这些动物为孟加拉虎这个顶级捕食者提供完整的营养层级。
“当发现孟加拉虎的存在时,对其他物种的反护性也有很大影响,在加大对孟加拉虎的保护力度同时,会加大对与孟加拉虎区域同一分布的珍惜濒危野生动物保护力度。”李学友说。
2019年以后,由于红外相机受到西藏地区下雪下雨等环境的条件限制,红外相机需要一年收回一次,通达性好的也需要3至4个月才能收回一次。目前,收回的红外相机除了2019年观测到实体孟加拉虎,暂时都没有新的发现。
据了解,目前在野外持续还有300台红外相机收集着数据,实施继续观测,进一步深入的评估环境容纳量,寻找孟加拉虎的适宜栖息地。
人与野生动物如何共存
墨脱,曾经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地方”,由于自然环境原因,人类对于孟加拉虎栖息地的破坏相比华南虎要小得多,但人兽冲突在这里仍然频频发生。
王渊等人的研究团队分析认为,人虎冲突后的过渡捕杀是导致孟加拉虎减少的首要原因。
研究团队指出,20世纪90年代墨脱县虎害较为严重,当地牧民为了保障自身与家畜安全,曾对虎进行针对性捕杀,据不完全统计,1973年至1991年藏东南区域共有7至10只老虎被捕杀。
以上分析结论,在乔治·夏勒的《白玛岗的老虎》一文中也有详细记载,文中详细的介绍了当地藏民的家畜遭到老虎掠袭的情况。
李学友介绍,仅对尼泊尔一个保护区的相关统计,孟加拉虎就造成过至少20至30人死亡。对于墨脱当地藏民来说,除了老虎之外,豺每年也会造成藏民家畜一定数量的损失。
在谈到如何应对人兽冲突时,李学友认为,这很大程度上需要得到当地村民的容忍,或者对村民遭受的伤害给予及时合理的补偿,以便获得村民的理解与支持。这是缓解人兽冲突的对策之一。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应该在当地开展生物多样性科普教育和宣传工作,使村民慢慢的接受野生动物,防止有些村民对野生动物进行报复性杀害。要让当地村民在保护野生动物的同时能够得到互益,也会提升村民对野生动物的容忍度。
同时,政府部门应该对人兽冲突进行深度的科学研究,针对野生动物造事的高发地区以及原因,为村民提供更加直观有效的防护措施。
“研究中表明,老虎对人类活动的干扰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适应的,老虎出现的地方,都是跟中低程度的人类活动区域有关联,由于家畜的存在会为老虎提供一部分食物来源,这可能会让老虎适应该处的生存环境,那么,野生老虎或豺等野生食肉动物的存在几率也就更大。”李学友说。
李学友的分析,与22年前乔治·夏勒的说法一致。在《白玛岗的老虎》一文中,他还分析了墨脱出现人虎冲突的原因:一方面是供老虎食用的野生动物被猎人大批猎杀,另一方面当地藏民的家畜处于散养状态成为了老虎的猎物。
夏勒当时发现,在一些村庄附近被遗弃的农田上,长满了浓密茂盛的蕨类植物和灌木丛,这些都可能成为老虎潜伏袭击家畜的理想场所。他建议清理这些地方,并改造成适合家畜吃草的牧场。
吕植记得,在格当的村民大会上,大家讨论了打猎的问题。村民们认同因为打猎,羚牛越来越少,可能是老虎捕猎牛马的原因之一,因此可以通过减少打猎来减少人虎冲突。
在村子里非常有威望的退休村干部达瓦曾经组织村民打过孟加拉虎,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颗虎牙做成的饰物。乔治·夏勒在了《白玛岗的老虎》一文中也记录了这位退休村干部观念上的转变,达瓦对夏勒说:“说实话,我也曾经是一名猎人,但在过去的那些天里,我们一起工作一起思考,我想你是对的,那些老虎需要野生动物,我发誓再也不猎杀野生动物了。”
2021年,吕植重返墨脱,她很高兴地看到如今墨脱的保护工作比20年前有了很大改善,很多过火的地面上重新长出了森林,打猎也逐渐退出了老百姓的生活,山脊上常见的捕猎陷阱已经多年不用了。废弃的捕猎陷阱里,有些还能看到削的尖尖的树枝。目前,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在慢慢填补这些陷阱,填补野生环境曾经的伤口。
墨脱是否能够重建一个健康的孟加拉虎种群?吕植认为,取决于主力的保护工作如何应对不断出现的保护与发展的冲突和挑战,以及人们呵护一方青山绿水的决心,这其中就包括与虎共存。